白先勇這部台北生活巨作,帶你走近現實世界的失敗者

大的遷徙,是人的試金石。你要放棄所有,或者被所有所遺棄。連根拔起。財富、聲名,家世,所有的累積,皆蕩滌一空,只余一具皮囊。但是你身上的烙印猶在,榮譽似負累,也似原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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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人
主筆/葛亮
小說家,文學博士。現居香港,畢業于香港大學中文系。任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。著有小說《北鳶》、《朱雀》、《七聲》、《戲年》、《謎鴉》、《浣熊》,散文《小山河》,電影隨筆《繪色》等。作品兩度獲選“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”。2017年“台灣好書”獲得主。
因為去作一個關于白先勇先生的講座,重讀《台北人》。
一讀之下,只覺得恍若隔世。
第一次讀這本書,還剛上大學,覺得書里頭寫的,都是陌生人。
如今再讀,卻都是似曾相識的故交,舊地重逢一樣。
這才意識到,不同的年齡和心境,讀同一本書的感受。
電視台近年連續以白先勇的小說為題,拍攝了幾部電視劇。
聲名大噪的是《孽子》。
之後便將目光投向了台北人。
《孤戀花》和《一把青》,兩部中間相隔了十年。
那時的袁詠儀是雲芳老六,演縱橫百樂門的花國皇後,操著不純熟的粵式國語,卻並不違和。
袁與生具來有一種的舊人氣息,這很微妙,或許臉上始終有種曾經滄海的肅穆。她在稚齡時,拍過的《新不了情》,里面就有。
那個小姐兒,純真,但因為混跡市井江湖,自有一番和年齡不相稱的世故。《孤戀花》中,這小姐兒或是長大了。
世故成了風塵氣,但仍有一種剛毅和清醒,是可以定海的。
更好的是李心潔。這時的她,剛拍過彭順的《見鬼》,演技已有心得。
但難得的是,這里面的五寶,眼底仍然干淨,沒有一絲霧霾,但又盛得下人生的重量。
里面有一個鏡頭,雲芳對她細數過往,痛定思痛。
五寶只微笑著,淡淡說,阿姐也是吃過苦的人。
小說里頭,這五寶長著一張三角臉,“短下巴,高高的顴骨,眼塘子微微下坑”,雖然眉目端秀,卻是悲苦的薄命相。
李心潔演得好,好在將這苦埋進心里,哀矜于人,還存有一點對時世的討好。
雲芳與她兩個,在甦州河上,她說景色美。
雲芳說,“生活過不下去,哪有心情看風景呢。”
她微笑,依舊還是四圍看著。
《台北人》是遷衍與放逐的主題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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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先勇《台北人》
白先生筆下,這些台北人是政要大員,富商大賈,也是暮年老兵、還有惶惶而來的升斗小民。
到了新的地方,都要安身立命。這里頭不包括五寶,她橫死在了上海。
雲芳從上海“百樂門”的紅舞女,成了台北“五月花”的經紀。
如她一般的,還有尹雪艷、金大班。
這時,男人們多半斂了聲氣。
但這些有斗志的女人,到了台北,仍然要縱橫捭闔。和男人斗,也和寥落的世界斗。盡管這戰場,格局小了很多。
“百樂門的廁所,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還寬敞些呢。”
金大班曾經滄海的感嘆,有鄙夷,更多的怕是不甘心。
但她和尹雪艷,到底是東山再起。
練就了火眼金楮,四兩撥千斤,也練就了處變不驚。
白先生在訪談里頭說,將尹雪艷是當作“尤物”來寫,續了飛燕、太真的傳統。
徐壯圖一個有為青年,為她家破人亡。
她自有膽參加追悼會,無所避忌。順道就在追悼會上約了牌搭子,到自己的公館里打麻將。
歐陽子稱這本書,認為白先勇與福克納最相似的地方,是多寫“現實世界的失敗者”。
如是觀,書中縱然仍是一團錦繡,但總是舊去了許多成色。
“原來奼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”
還想說的是這書中所寫,台灣人的體面。
大的遷徙,是人的試金石。你要放棄所有,或者被所有所遺棄。連根拔起。
財富、聲名,家世,所有的累積,皆蕩滌一空,只余一具皮囊。
但是你身上的烙印猶在,榮譽似負累,也似原罪。于人終有所支撐。
《游園驚夢》中的藍天玉,原是名伶,在南京嫁給了年老的將軍錢鵬志。
將軍去世,身後凋零。
錢夫人自然風光不再。
只因“長錯了一根骨頭”。
富貴若浮雲。
十五年後,她赴當年姐妹桂枝香竇夫人的家宴。穿的是一件壓箱底的墨綠杭州旗袍。
這份體面,到底要的有些勉強。
寧舊勿新,仍看得見骨子里的一份自尊。
白先生說,要“為逝去美造像”︰
“我寫的那些人里頭,雖然時代已經過去了,可是他們在他們的時代曾經活過….在他們的時代里是有意義的一生。”
這些人與事,帶著一點不甘,有的與時間砥礪,更多的是和解。
去日如白駒,歌者尚猶存。
本文原載于《時尚芭莎》1月下 讀書專欄
主筆/葛亮
編輯/徐曉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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